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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8 長夜(三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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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8 長夜(三)

不屑的另一面,是不敢。

她不屑那個人的所作所為,也不敢讓家人知道。

那不敢的另一端是什麽?

無數次回想15歲的那個夜晚,那個妹妹向她吐露秘密的夜晚,嚴冬都清晰地記得,她們沒有討論過這件事是否要告訴家長,就好像她們二人心知肚明,這件事不可能讓家長知道。

畢竟,那是一個“安穩好合”的體面之家。

她們不敢打破。

可嚴冬知道,讓自己選擇沈默的,還有另一個原因。

那時姑姑和姑父剛結婚一年,他們還住在齊蜀路的青瀾園大院。

一個燥熱的午後,嚴冬在姑姑家醒來,大人們不知道都去哪裏了,姑父一個人在看錄像帶。

那個房間不大,客臥一體,姑父坐在沙發上背對著自己,她在床上的位置,可以直接看到電視屏幕。

醒來後,嚴冬沒敢發出聲音,因為她看到電視上顯示的,正是自己。

7歲那場黑暗中的“游戲”,原來那樣清晰可見,那些混沌的噩夢,原來全部是發生過的事實。也是那一刻,嚴冬確信白海平當年對自己做了什麽。

電視上,自己赤裸著身體,自願淪為那個“命運手掌”中的浮萍,隨之擺動,絲毫沒有反抗的痕跡,而白海平頭微微後仰,舒服地閉著眼睛——正如此刻,他做著和電視裏同樣的動作。

可怕的是,電視畫面並沒有隨著那場“游戲”結束,而是切到了另一個場景。

是爺爺奶奶家的“客房”,即婦幼站那些閑置的病房。

嚴冬躺在單人床上入睡,白海平則在地上鋪著涼席,穿著籃球短褲躺在上面。

盯著屏幕的嚴冬想起來,這是去年,自己10歲、剛升三年級,也是姑姑姑父快要結婚的時候。

那天,父母帶妹妹去臨縣參加婚禮,自己要參加學校軍樂隊的排練,沒有一同前往。結果,趕上姑父一個人回永寧幫爺爺奶奶收拾東西,往市裏搬家——姑姑此刻已經入職市裏的商業電視臺,正忙著卷入新工作的緊張節奏。

爺爺說“小冬10歲了,可以自己睡了”,就讓她一個人睡在“客房”——白海平的隔壁房間。

房間裏有兩個病床,床頭對床尾地靠著同一面墻,另一面墻則是器材櫃。

嚴冬起初睡在靠近門的那個單人床上,可是一只溫熱的大手將她驚醒——她的手搭在床邊,被白海平握住,她嚇得立即抽了回去,轉身繼續裝睡。

可是一轉身,給身後騰出位置,白海平爬了上來,抱住了她。

很快,他的腿也盤了上來,她感覺到他在用力夾緊自己。

嚴冬騰地跳出毛巾被,站了起來,跳到了靠窗的那個床上,趕緊躺下,抽走毛巾被,把自己再一次緊緊裹住。

她聽見白海平回到了地上,重新躺回了涼席,稍稍松了口氣。

可是緊接著,她又聽到涼席在地上摩擦的聲音,他……他又跟了過來!又躺在了自己的床邊!

從未有過的恐懼從脊柱開始蔓延至全身。

嚴冬感到自己渾身都在發抖,她不知道,如果他再度爬上床,自己應該怎麽辦。

她看著外面巨大的圓月,排遣著自己的恐懼。

月宮裏的玉兔,是不是就不會遇見大灰狼?

玉兔……玉兔……連一只兔子,人們都要求它是純潔的。

天什麽時候會亮?

夜晚為什麽這麽漫長。

嚴冬在極度的緊張中不知撐了多久,終於疲憊地睡著了。

而此刻電視屏幕的畫面,正是自己睡著之後的事情。

原來……白海平最終還是爬上了床。

他真能等,真有耐心,真有本事。

畫面裏,他輕輕掀起毛巾被,撫摸著嚴冬的後背和側腰,對準她的屁股,掏出了什麽。

嚴冬不忍再看,將自己蒙在被子裏,絕望地閉上了眼睛。

這種她不知道的時刻,還有多少次。

這些她不知道的錄像,還有多少盤。

她多想勇敢地跳下床,站在那個全家人眼中的大好人面前,大聲責問他,究竟為什麽,可是她不敢。此刻,她甚至要擔心那個人過來,再做一遍那種事。

不,剛剛自己睡著,他是不是已經……

她不敢想。

她不是沒跟父母“抗議”過,表達自己不想去姑姑家,可是父親權當作是自己小時候鬧情緒不想去爺爺奶奶家一般,不懂事而已。今天來的時候她也想著,跟著那麽多人,她不會有事。

她也不明白為什麽,一覺醒來只剩下自己。

希望沒有下次了……

一定不會有下次,一定不會……

終於等到姑父出門,大概是去衛生間。她爬下床,想要找到那些錄像帶,可是任憑怎麽翻,都沒有發現。他們家各種各樣的錄像帶太多了,她根本無從查驗。

後來,姑姑姑父搬到了體育街的家屬樓,嚴冬在書房看到一些錄像帶,大部分是家庭錄像和電影,老式錄像機也慢慢淘汰了,那個書房的錄像帶也變少了。她之後有試圖仔細翻過,沒有發現任何。

會不會是……姑父害怕被發現,隨著搬家就銷毀了?

畢竟……他也是有頭有臉的人,他自己也害怕被人看到吧。

15歲和妹妹互吐心事的夜晚,她沒有告訴嚴夏錄像帶的事。

她怕她和自己一樣,帶著某種恐懼過下半輩子。

因為那種恐懼,她放棄做演員的夢,那種惡心的夢。

因為那種恐懼,她害怕任何鏡頭,那粗粗的東西是變形的“蘿蔔”,無所顧忌地凝視著她,那圓圓的鏡片是白海平用來遮擋欲望的眼鏡,後面藏著無數只狼的眼睛。

能夠無視那個人,能夠不屑那個人的所作所為,已經是她最大的勇氣。

哪怕不屑的另一面,是不敢——她不敢讓家人知道,這種不敢甚至不是怕家人難過,而是怕他們難堪。

因自己而難堪。

不敢的另一端是什麽?

是她不敢拿家人對自己稀薄的愛去賭。

是她不敢丟掉維系家庭體面的義務。

是她不敢面對被拒絕和孤立的可能。

是她不敢二次傷害自己。

那些消失的錄像帶,就像不定時炸彈,就算她對自己說一千次一萬次自己沒有錯,也被壓得擡不起頭,喘不過氣。

她亦無法停下自責——僅僅是為了自己就算了,可妹妹也“出事”了,自己依然沈默是對的嗎?所以嚴冬依然會試想,如果當初自己告訴了父母,會是什麽結果?

一直到高考結束後,當成年的嚴冬再度有機會提及這件事,才猛然意識到,那個15歲的夜晚,自己看似有選擇,其實根本……毫無選擇。

那天剛參加完表妹白冰潔的12周歲圓鎖宴,晚上回家,嚴冬和杜俊芳一起在家看電視。

“今天白天的時候,你姑姑和姑父在臺上講的真好。不愧一個是記者,一個是未來的校長。怎麽那麽會說啊,出口成章的。小冬,媽的嘴怎麽就這麽笨啊。不會說好聽的就算了,還一天光得罪人。”

不知為何,杜俊芳突然感慨起來。

嚴冬扭頭看向母親,如果是小時候,她大概會被奶奶洗腦,以為媽媽是“壞人”,可是長大了,體會到母親的不易,又經歷了其他人看似體面實則虛假的關心,她深知一個人的內心能夠直視已經實屬難得。

徹底回到母親身邊生活後,她雖然還是很忙,但也盡力彌補著童年對兩個女兒的虧欠。因為不解t和誤解帶來傷害雖然依舊無可避免,可嚴冬願意認為,那是每個人都會有的局限,或許非她本意。她知道,母親是個心思單純的人。

所以,隨著嚴冬長大,她和母親深談的次數也越來越多。盡管有時,表達會帶來誤解,她也願意和母親溝通。哪怕跌跌撞撞,她也想要一次次嘗試走近母親。

剛剛聽母親那樣說,嚴冬像是被觸發了逆反心理,覺得諷刺,又覺得母親可憐。這些年來,因為姑姑姑父曾經對自己的關照,父母沒少感激。可若因此,母親就自我貶低——在這樣的人面前自我貶低,嚴冬無法接受。

於是,像是忽然有了反抗的力量般,嚴冬拋掉了所有恐懼,終於說了出口。

“媽,你很好,你的善良比那些衣冠禽獸不知道強多少倍,你不要和這樣的人比,你看著他光鮮,其實裏面爛透了。”

杜俊芳不解,好奇地看著嚴冬。

嚴冬心一橫,決定告訴母親。

她18歲了。成年了。馬上要上大學了。那件事,應該可以說了吧?

不為別的,她只希望母親不要妄自菲薄,不要在這樣的人面前自卑。

可即便如此,她依舊難以啟齒事件的原貌。

她只是說,姑父親了自己。

母親立即哈哈大笑:“你從小就自作多情,腦子裏想的亂七八糟的事情太多。”

她只好說,還伸進衣服摸了自己,還帶妹妹看那種網站——為了不“出賣”妹妹,她只說了網站的事。雖然她不知道,自己為什麽覺得那會是出賣,就好像做錯事的是她們。

母親聽完她的話沈默了。

但也只有沈默。

嚴冬想象過無數次,母親聽完她的話,會憤怒姑父的行徑,還是會責怪自己的軟弱……可她萬萬沒想到,在母親給的傷害面前,自己的想象力如此匱乏……天真的她怎麽會想到,把自己默默扛了十年的痛苦掀開,等來的是取笑和沈默——竟連“你為什麽不反抗”的受害者有罪論都沒有。

嚴冬瞬間覺得自己愚蠢,她竟想要聽到一句遲來的、自己被愛的證據。

她竟然……妄想母親可以像自己愛她那樣去愛自己。

事後,嚴冬告訴嚴夏,她把這件事簡單地告訴了母親。

嚴夏立即暴跳如雷。

“你惡不惡心?”

說完,轉身走了。

嚴冬一個人站在原地,覺得自己像是一個借錢出去沒有留欠條,事後討債被羞辱的傻瓜。

可是,她沒有想要討債。

那她想要什麽呢?

她明明早早地就放棄去期待他們的愛。

想要母親清醒一點不要羨慕惡人?

或是,想要母親一個遲來的安慰和擁抱。

她不知道。

她只知道,後來無數次的家庭聚會,母親依舊和他們和和氣氣,母親看向他們的目光裏,依舊有某種憧憬與羨慕。妹妹和姑父也依舊嘻嘻哈哈,關系融洽。

而嚴冬自己,就像策反失敗的小醜,孤獨地堅守著羸弱的陣地。

有時,她甚至也生出某種慶幸,慶幸母親的這種“鈍感”,沒有為不可追溯的往事鬧開,讓全家人尷尬。這樣想來,妹妹或許是比自己“成熟”吧。

那就不想了。

“嚴冬,你在這樣的家庭長大,沒有長歪,還能這麽陽光。你真好。”

躺在草坪上的初戀男友這樣說著。

放棄演員夢後,她選擇了美術——文字有太多不可描述,但是畫面可以講話。於是,有了被母親從美術班當眾拉出來羞辱的經歷。當有個男生為了自己生氣地和母親辯論時,嚴冬有一種被堅定選擇和溫柔保護著的感動。

高考結束後,嚴冬終於答應了他的追求。

或許像妹妹一樣,談個戀愛,就更不會把那些當回事了。

雖然她本就忘得差不多了——除了埋藏起的對“定時炸彈”的恐懼。

她也的確相信自己,有愛人的能力。甚至,大概出於童年的原因,她更渴望愛和擁抱。

當然,嚴冬是真心認為,初戀對自己是尊重的,他們彼此也是相愛的。

他們望著星空,憧憬著很快就會念同一所大學,畢業結婚,建立一個有愛的家庭。

嚴冬從來不會排斥戀人的撫摸和吻,她也能正視自己的欲望。

每次過程,她也是享受的。可是不知道為什麽,每次結束後,她都會生理性哭泣。

初戀把她保護的很好。要不要做這件事,也是反覆征求過她的同意。安全措施,一定要。她不舒服,立即停。整個過程沒有讓她有一絲不適。

多年後她才意識到,大概是潛意識裏,為自己享受曾經羞恥的事情而羞恥吧。

哪來那麽多羞恥。她深知。

她深知。哪來那麽多羞恥。

可是應然不是實然,生理性哭泣的原因,她搞不懂。

她再強大,也控制不了身體自然的反應。

她再遺忘,也驅散不了潛意識裏的陰影。

哪怕那些高潮都是真的,她的快樂也都是真的。

只是沒等到大學開學,嚴冬就跟初戀提了分手。

她看到了他和朋友的QQ聊天記錄。

“你知道嗎?我把嚴冬操哭了。”

“真的假的?這麽屌?”

“第一次有血嗎?”

“沒有。”

“我操,什麽情況。”

“沒什麽,青春期正常的處女膜破裂而已。”

“這你也信……不過嚴冬看起來確實像處女。”

“這也沒什麽,不管她是不是,我喜歡的是她這個人。”

“感覺怎麽樣?”

“感覺……不知道怎麽說。”

“你說啊?”

“你們有把女朋友操哭的嗎?”

“什麽意思,太疼了?”

“不是,我能感覺到她很舒服。她也跟我說很舒服。”

“爽哭的?”

“我覺得……是吧。我就是好奇,人真的會因為太爽……掉眼淚嗎?”

“哥們兒,無形裝逼了啊。”

“不是,我是真的好奇。”

“太爽是怎麽爽,噴了?”

“你給我滾……”

“別好奇了兄弟,就是你的小兄弟太厲害,把她激動到了。”

“信了。”

初戀覺得,這些聊天記錄沒什麽,但是嚴冬無意再拉扯。

她曾經認為的保護,現在看都像笑話。

她也懂了,與其指望別人保護,不如自己把自己保護好。

於是這場初戀,以男友傷心出國劃上句號。

“嚴冬,你根本不愛我,你愛的就是你的自尊心。”

上飛機前,他還發了這樣一條短信。

嚴冬沒有回覆。

上大學後,嚴冬沒有再談過戀愛。

她把自己“保護”起來,直到未婚夫出現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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